第73章 饿鬼之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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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绪三年,岁在丁丑,赤地千里,河洛竭,山泽枯。昊天不吊,降此大戾,三载亢旱,颗粒无收。饿殍枕藉于道,骸骨曝露于野,炊烟断绝,闾阎成墟。易子而析骸者,比比皆是;哀鸿遍野,鸱鸮昼鸣。疠气乘虚,疫疠横行,村落十室九空,宛若鬼域。膏腴之地,尽化修罗之场;升平之世,顿作阿鼻之狱。
太原府治外三十里,有一村落,名唤桑梓里。村中王讳文翰者,乃光绪元年乙亥恩科举人,时年三十有四。王家累世耕读,薄有田产,文翰公仪表堂堂,敦厚知礼,在乡里间颇有清誉,堪称一方翘楚。家中一妻张氏,温婉贤淑;一妾李氏,年轻娇媚。膝下一子一女,子名承嗣,年方十二,聪颖好学;女名玉娘,年仅八龄,天真烂漫。虽世道艰难,幸赖祖荫庇佑,仓廪中尚存些许陈粟杂粮,较之四邻啼饥号寒、辗转沟壑者,王家竟得保一方安宁,恍若乱世孤岛。文翰公素怀仁心,常于粥棚施舍,或解囊周济村中鳏寡及沿途倒毙之流民,虽杯水车薪,亦尽其绵薄。
是日,残阳如血,浸染着枯槁焦黄的天穹,为这死寂的大地涂抹上一层不祥的暗金。王家小院内,因省俭只燃一灯如豆,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方桌。桌上有清粥两碗,杂面饼数枚,咸齑一碟,已是乱世中难得的“佳肴”。文翰公与妻张氏、妾李氏、子承嗣、女玉娘围坐,正欲举箸,享受着这片刻的、近乎奢侈的阖家之宁。承嗣讲述着白日里温书的趣事,玉娘依偎在母亲张氏怀中,李氏则含笑为文翰公布菜。院中枯树无风自动,似有不祥之兆。
倏忽间!
村口犬吠之声凄厉骤起,旋即被一片狂暴的喧嚣吞没!马蹄声、嘶吼声、砸门声、哭喊声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,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。王家院门被巨力撞击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承嗣年少,不知利害,闻声起身道:“爹,我去看看。” 文翰公心中警铃大作,未及阻拦,承嗣已快步至门前,拔开了门闩。
门扉洞开!
映入眼帘的不是邻里乡亲,而是一群蓬首垢面、甲胄残破、眼中闪烁着饿狼般凶残绿光的兵匪!为首一个疤面大汉,手中鬼头刀寒光刺目。承嗣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,那疤面大汉狞笑一声,手起刀落!寒光一闪,血箭冲天!一颗犹带惊愕稚气的头颅,竟如熟透的瓜果般滚落尘埃,骨碌碌直滚到文翰公脚边,兀自睁着那双清澈未泯的童眸,温热的鲜血瞬间濡湿了文翰公脚上洁净的青布鞋履!那无头的稚嫩身躯,在门槛前剧烈抽搐数下,方才颓然仆倒。
“我的儿——!” 张氏目眦欲裂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、非人般的惨嚎!母性本能压倒一切恐惧,她如疯魔般扑向儿子的尸身,全然不顾那如林的刀枪。另一名悍匪早已抢步上前,手中腰刀挟着恶风,自斜上方狠狠劈下!刀锋过处,颈骨断裂之声清晰可闻!张氏的头颅几乎与脖颈分离,仅余一层皮肉相连,歪垂于胸前,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,溅满了斑驳的土墙、残破的窗棂,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,直直溅落在文翰公惨白如纸的脸上!那具温婉的身躯,软软地覆在了爱子冰冷的尸身上。
“娘——!” 玉娘目睹父母兄长的惨状,小小的身躯因极致恐惧而僵直,随即爆发出凄厉欲绝的尖声哭号。这哭声如同利锥,刺痛了兵匪麻木的神经。离她最近的一个独眼悍卒,不耐烦地啐了一口,手中长矛毒蛇般刺出!噗嗤! 矛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女孩单薄的胸膛,巨大的冲力将她小小的身体狠狠钉在了身后的黄土墙上!玉娘的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了几下,口中涌出大股鲜血,染红了粗布衣衫,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,死死盯着父亲的方向,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解。
“畜生!尔等禽兽不如!” 文翰公肝胆俱碎,血脉逆流,所有的儒雅斯文尽化滔天怒火!他赤手空拳,如同负伤的猛虎,悲吼着扑向那独眼悍卒。然而,一介书生,焉能敌虎狼之师?斜刺里一刀劈来,狠狠砍在他的左肩上,“咔嚓”一声,肩骨碎裂!剧痛钻心,文翰公一个踉跄。未及站稳,脑后恶风又至!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棍带着千钧之力,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后脑之上!“嗡——”一声闷响,颅骨欲裂!眼前顿时金星乱迸,继而一片漆黑,天旋地转。他如同断了线的木偶,重重扑倒在冰冷刺骨、浸满亲人鲜血的泥地上。
在意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,他涣散的余光,模糊地瞥见了令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一幕:几个满脸淫邪、满口黄牙的兵痞,正七手八脚地撕扯着他那姿容尚可、此刻已吓得魂飞魄散、花容失色的小妾李氏。李氏的衣衫被粗暴地撕裂,露出雪白的肌肤,绝望的哭喊与兵匪猥亵的狂笑交织在一起。她被拖曳着,挣扎着,一只绣鞋遗落在地,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残花,踉跄着消失在通往内室卧室的幽暗门洞深处…… 那扇门,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,吞噬了最后一丝人间的光明与尊严。无边的黑暗彻底笼罩了王举人,唯余院中枯树上,几只漆黑的乌鸦发出“呱呱”的聒噪,仿佛在为这幕人间至惨奏响最后的丧钟。残阳彻底沉没,天地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与绝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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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举人从一片混沌的剧痛中挣扎着醒来,肩头仿佛被烙铁反复炙烤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。他艰难地转动脖颈,刺目的正午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,在布满尘灰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光斑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、烟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。他强忍着几乎要吞噬神智的痛楚,用尚能活动的手臂支撑着,一点一点,像一条垂死的蠕虫,爬向昏暗的内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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