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 饿鬼之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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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室的门虚掩着,门板上残留着刀劈斧砍的狰狞痕迹。当他的目光终于适应了室内的昏暗,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所有暖意——李氏,他那颇有姿色的小妾,此刻衣衫尽碎,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残花,毫无生气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。曾经温润如玉的肌肤,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与僵直。她双目圆睁,空洞地望向屋顶的破洞,仿佛在质问苍天,又似凝固了无尽的惊惧与绝望。王举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,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,巨大的悲恸和肩上的伤痛交织,几乎将他再次拖入黑暗。
他挣扎着,踉跄着站起,每一寸移动都耗尽力气。环顾四周,家徒四壁,触目惊心。盛放微薄存粮的粗陶缸被砸得粉碎,缸底只余几粒散落的、沾着污血的粟米;箱笼柜子全被撬开翻倒,几件稍体面的长衫和仅有的几卷书册被撕扯践踏,散落一地;连灶台上那口生铁锅也不见了踪影,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灶口,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。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,早已盘踞在他空空如也的腹中,此刻更是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内脏。
他扶着墙壁,颤抖着挪出家门。然而,门外的景象让他彻底坠入冰窟。整个村子,昨日还勉强维系着人烟气息的村庄,此刻已沦为一片死寂的废墟。残垣断壁间冒着缕缕未熄的青烟,焦糊味刺鼻。几具姿势扭曲的尸体横陈在路旁,无人收敛,引来了几只贪婪的乌鸦盘旋聒噪。几户尚存活气的人家,门窗洞开,传出的是同样绝望而微弱的呻吟或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。没有呼救,没有喧哗,只有一片劫后余生、濒临崩溃的死寂。王举人的心沉了下去,那点寻求帮助的微末希望,如同风中残烛,噗地熄灭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他如同行尸走肉。不知是谁牵的头,村子里仅存的、还能挪动的人们,开始麻木地向传闻中或有官府赈济、或有大户施粥的太原方向挪动。王举人裹挟其中,步履蹒跚。迁徙的路上,人间即是炼狱。饥饿是永恒的伴侣,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。树皮早已被剥光,露出惨白的树干;草根被掘尽,泥土翻飞;偶尔路过的田地,只剩下龟裂的硬土和枯死的禾茬。更可怕的,是如同跗骨之蛆的“兵祸”。有时是溃散的败兵,如蝗虫过境,抢夺最后一点活命的吃食;有时是呼啸而过的捻军马队,裹挟青壮,留下更多的哭嚎与尸体。面对刀光剑影,面对同路人的倒下,王举人只是麻木地绕开,眼神空洞。饿了?就在路边的死尸旁,或翻找别人遗弃的、沾着泥的草根树皮塞进嘴里;找不到?就任由那无休止的饥饿感在腹中翻搅,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跟着前面那个同样摇晃的背影,深一脚浅一脚,在无尽的黄土路上,走着,走着……灵魂仿佛早已离体,只剩下一具被饥饿和绝望驱动的躯壳。
不知走了多少日夜,熬过了多少生死。终于,一座破败的庙宇出现在视野尽头,残破的飞檐在昏黄的天色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。它像沙漠中突兀出现的海市蜃楼,吸引着这群濒死的人。王举人随着人流挤了进去。庙内光线昏暗,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香火混杂的怪味。神像的金漆早已剥落大半,露出灰暗的泥胎,面容模糊不清。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同样形容枯槁、气息奄奄的流民,眼神呆滞地望着虚空。王举人的闯入,没有引起任何波澜。他们的目光穿透了他,仿佛他只是一缕飘过的、无关紧要的阴风,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影子。
“饿啊……好饿啊……” 一声沙哑干涩、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呻吟,不受控制地从王举人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。这声音微弱,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。他的目光,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牵引,死死地钉在了神像前那张落满厚厚灰尘的供台上。台上,竟还残留着几块早已干硬发黑、不知供奉了多久的粗面馒头,以及几个颜色灰败、萎缩干瘪的野果!
饥饿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。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,猛地扑了上去!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供台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,疯狂地抓起那些坚硬如石的食物碎块,塞进嘴里。牙齿与干硬的食物剧烈摩擦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咯咯”声。他贪婪地撕咬着,吞咽着,坚硬的碎屑刮擦着食道,带来一阵阵钝痛,但这痛楚竟奇异地被那汹涌的、吞噬一切的饥饿感所淹没。他一边狼吞虎咽,一边从塞满食物的喉咙深处,持续不断地发出嘶吼:“饿啊……饿啊……” 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宇中回荡,凄厉而绝望,如同厉鬼的哀嚎。
角落里的人影依旧蜷缩着,对近在咫尺的疯狂进食和嘶吼置若罔闻,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饥饿早已剥夺了他们感知外界的能力,或者说,这景象在这炼狱般的年月,早已司空见惯。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王举人就这样,在残破的神像脚下,在冰冷的供台前,不知疲倦地“吃”着。供台上的东西似乎从未彻底消失,又或者总有些微末的、新的供奉被同样麻木的后来者放下,旋即被他扑食。他的动作越来越僵硬,眼神越来越空洞,唯有那一声声“饿啊……饿啊……”的嘶吼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如同诅咒般在这破庙中萦绕不散。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半透明,如同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。
直到某一天,或许是百年之后,或许是更久,一丝极其微弱、冰冷的清明,如同冰针刺破了混沌的迷雾,骤然出现在王举人那被无尽饥饿填满的意识深处。他“低头”,看着自己半透明、无法触及实物的“手”,看着身下那具早已化作白骨、覆盖着厚厚灰尘、与供台几乎融为一体的“自己”的遗骸。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,如同惊雷般炸响:他早已死去!不知在多少年前,就在这供台前,在永无止境的饥饿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!而他那被无边饥饿所扭曲、禁锢的魂魄,竟未曾消散,反而化作了一缕执念深重的“饿鬼”,依附在这座破庙残存的神像之上,靠着那零星飘渺、混杂着绝望祈愿的香火气息,维系着这非生非死的可怖存在!
然而,这迟来的“清醒”,带来的并非解脱,而是更深、更绝望的深渊。化作饿鬼的他,终于明白,那腹中焚烧万物的饥饿感,并非源于肉体,而是他魂魄本身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!无论他“吃”下多少香火、多少意念中的供品,那些东西进入他那由执念构成的、虚无的腹中,便如同泥牛入海,瞬间消散无踪,留不下一丝一毫的饱足。那令人疯狂的、啮咬灵魂的空虚饥饿感,一丝一毫也不会减弱!他将永远保持着这副因极度饥饿而枯槁扭曲的鬼相,永远被那焚心蚀骨的“饿”所折磨,在这残破的神像之上,在信徒的祈祷声中,在香火缭绕里,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扑食、吞咽、嘶吼“饿啊……”的循环。
这,才是他苦难真正的开始——一场永不终结的、比死亡本身更加残酷万倍的永恒饥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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